王迈 《@所有人No.1》 2023 布面油彩 169×223cm
王迈 《绘画山》 2023 布面油彩 281×210cm
◎后商
像“网红”覆盖了高定、奢侈品、快时尚、义乌小商品等一系列选项,今天艺术界的绘画也如此。当王迈的画悬挂起来,我意识到,越来越多的画,与越来越多的“网红”几乎是同构的。这些画作,当然凝结了王迈的疑惑。不止王迈,我们都有太多疑惑,比如“绘画如何当代”。很多疑惑并不充分思索,以至于缺少真实,它们只是在特定情境中存在过,而后被越来越多的新的疑惑所覆盖,就像新创伤替代了旧创伤。
时代的一手资料关切什么?
在蜂巢当代艺术中心这个现场,我们清晰地感受到集聚在王迈画布上的遗风。大约十年前,太多人指认其空疏,现在我却感受到它的美好。某种意义上,王迈所完成的并非一次对消费与景观的反讽,而是一次肯定,即这些“抽象”的事物如此内在地构成了我们。
粉色几乎占据了大部分画作的中心。粉色代表着身体、皮肤、妆;物质、颜料、艺术;象征、天空、云……它标识着这样一种人的局限,渴望着美好与极致,但总携带着一丝丝脏与错,很快我们意识到那不是脏与错,而是人的本来面目。粉色几乎像人的生活中怎么也无法剥离掉的最后那部分,它召唤着另一个我。
这些面孔/脸杂陈,扭动、撕裂、融合,进而凝成了一个瞬间,它表示着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戏剧性。这些画如此确凿地形容着地铁上、办公室里的城市人。在这面具式的面孔上,眼神平静却锐利,他们在目光与姿态中的笃定,真的是他们留给世界的某种伪装、伪证吗?
正如众人所感受到的,曾经前卫的当代艺术相较之下已跟不上社会变化的步伐。中国当代艺术的认同核心正在极大拓展。大量三四线城市都在快速发展,成为艺术创作与思索的源泉。而当艺术的中心变得愈发分化,那些曾经被认为是独属于大都市的当代艺术,便显得没有那么激烈了,有关的冲突、张力也不再是唯一的紧要。接踵而来的是,平滑、和缓……我们没有分歧,我们各有去处。
所以点缀在王迈的画之上的是一种天真,而非伪装。对我来说,它既是曾经遍在的中国当代艺术的一个结语,也是对未来的许诺。也许专业化体系是二手的,现代性批判是二手的,前代遗产是二手的,持续地安于现状地使用它们,只会令状况更加焦灼,令我们更加龃龉,令文艺更加泡沫。我们时代的一手资料首要关切的是什么?
所以,王迈在“绘画山”等系列作品中转向内在,在我看来并非偶然。传统中国的内在性,在今人的眼光中往往被视为某种悲剧人格或绝境选项,我不以为然。评论、诗歌、绘画……这些要么在真谛上最暴戾的、要么在精神上最薄弱的艺术,在世世代代的磋磨中挺了过来,它们柔软又坚韧,现在开始起作用。
野生的灵感成就“坏画”?
在展厅中散步时,我第一次注意到,画布是如此致密地参与到每一幅画的线、格、韵。画布上的波点、疙瘩,像是山林,在山林之下是无从穷尽的自然,之上是人类的栖居:要怎么创造,才能实现那些光华呢?
贴近看,王迈的笔触在边缘位置几乎是任意的,任意凌乱、扭结、中止。这种任意体现在很多别的技术要素上。近些年,国内艺术界汇集了一股“坏画”潮。“坏画”缘起于马西娅·塔克1978年在其主掌的纽约新美术馆的同名展览,“它表示更专注于差异性风格,是对所谓‘好画’的嘲讽,它表现为变形扭曲的图像、混搭艺术与非艺术的风格,以及荒诞不羁的内容”。相较于“坏画”展,国内的“坏画”潮存在着更多的一致性,它更涂鸦、集成、叙事。王迈的画也是一种不完全的“坏画”。
王迈此类格调的画可以追溯到上世纪末批评家岛子命名的“屏幕影像”,象征着信息或数码化网络时代的一种无所不在的隐形暴力,《绘画山》《直播》《@所有人》《松露丹》几乎是“屏幕影像”演化的结果。
1992年王迈从伊春来到圆明园,加入这里的艺术家群体,一起朗诵诗歌,冬天给彼此夹煤。有段时间王迈准备考央美,后中止便成为了艺术家,每月父亲寄来钱款使他得以安度不安定的生活。王迈少年时学书法、画插画,后来中断学业径直扎根北京艺术圈,这才与当代艺术结下了缘分。圆明园周围的艺术圈兴盛了没几年就散了,王迈和他的青年朋友们想在中央美院画廊举办群展“寓言北京”,但没成行,就各自消失在新世纪的各个角落。
令我感兴趣的趣闻是,王迈与李健曾在清华北门相遇相识相知,达成了一段近三十年的友谊。1998年秋,李健穿着黑西装与绿毛衣,路上被王迈拦住要给他画像。画面分成了两部分,脖颈之下质地单纯但气象澎湃,之上线色混杂但气韵凝聚在一粒豆点。这张个人像收录在李健2015年发表的个人同名专辑封面。
2000年前后,三十岁上下的王迈相当活跃、进取。1999年2月,王迈在新建成的北京设计博物馆举办了一场文艺演出——《春节联欢会》,副标题取自岛子为其所作的文章《屏幕影像与精神克隆》。2001年12月,冯博一在北京西单图书大厦策划了展览“知识就是力量”,王迈四处向来宾递煤块。很长时间内,王迈不在规范之中,野生、草莽,但也许太多自由探索赋予他充分的灵光。
2002年获得亚洲文化协会当代艺术奖后,王迈正式进入了事业上升期,并大规模地做装置。种种异化与困惑,在过去二十年持续地释放着,现在它被彻底终结了。我们所有的只剩下生活,无边无际的生活。
当代艺术正在积极摆脱庸常
在当代,毕加索等西方艺术大师仍然是不少中国艺术家的“聆听”对象(相比较模仿,聆听一词有更广的波谱)。大约2000年后,太多艺术家踏足西方美术馆、拍场,故而主要的“聆听”方式不再是画片与书籍,而是原作与现场。这造就了巨大的分野:前个阶段,中国艺术家们的“聆听”追求效果的调和,后个阶段,则追求过程的舒适。
在王迈的画作中,卢西安·弗洛伊德更像是他请来与之对话的艺术家朋友。他的“复刻/拷贝”游走在致敬与挪用之间,这位跨世纪的中国艺术家与那位二战后的英国艺术家形成了亲密的、合宜的关系。老批评家们常潜在地希望在艺术中发现人生,现在我在这样的艺术中发现了由前代艺术家们造就的图像、笔触、格调。将两个发现结合在一起,我们就得到了一个新的事实:今天的中国当代艺术其实摆荡在庸常的人与限定的准则、不可测的精神与瑰丽的科学之间。
王迈画中的张力亦如是。他和不少艺术家们都将缺憾转化为某种有限的积极性。他们期望一股脑完成所有,却生成了有几分混乱的“试卷”答案;他们试图比他们熟知的艺术更当代,却时刻警惕着“当代”的架构随时可能坍塌;他们希图某种纯粹的艺术,却被日常拖拽回琐碎的一天天。
曾经我认为,西方当代艺术是绝对好的,现在我更愿意仔细审视中国,希望从中发现哪怕一点点好。王迈从未在中西之间焦灼。眼下,很多年轻人的艺术创作在方法、风格、理论上几乎放弃了本土。中国的当代艺术,又一次变成了一个真空地带,像二十世纪大部分时候那样。
供图/蜂巢当代艺术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