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的地方每周垃圾车来两次。早上七点不到，绿色的垃圾车轰轰地开来了，倒车时发出嘀嘀声，刹车时是特有的吱吱咕咕响。

◆美国◎黄永刚

在美国倒垃圾和在中国不一样。国内城里人多半住在高层公寓楼里，楼梯转拐离地面半人高的墙上有个小铁门。将装在塑料袋里的垃圾往门洞里一塞，抓住门把的手放开，听见嗖的一声，想象垃圾在空空的通道里飞行，估算着落地之前的行程，然后就听到一声不大的闷响，垃圾袋掉到了最低一层的楼道口。响声出现的时候，如果同预期一致，会有一种好的感觉。垃圾堆高了就有人来用车拉走。

我们以前住在两层的老式瓦房里，倒垃圾的办法又不像住在公寓楼，是将炉灰、菜叶等日常垃圾放在一个形同簸箕的扁竹篮里，提出去倒在二十多米外公厕旁围起的地上。等垃圾堆到半米高的时候有农民赶着马车进城来拉去做肥料。

再早些时候，我才八九岁，每天有农民进天井来喊一声：“倒粪草!”我们这些喜欢作弄人又少同情心的小孩回答：“上楼来，这里有。”那农民多半是个妇女，就会说：“拿下来。”我们又会说：“你要是不要？想要就上来!”农妇嘴里咕哝着不满意的话，意思猜得出是说城里人懒惰，然后踩着窄窄的楼梯上来将各家门前簸箕里的粪草倒进带来的箩筐里，挑回去做肥料。城里人同乡下的人吵架，乡下人要是骂起人来一般比城里人嘴毒，话里常拐着弯，要细想才明白其中的含义。他们骂城里人有一个字是“街壁虱”，本地方言发音是“gaibise，”说城里人像壁虱一样挤在狭小的缝隙中讨生活，而且虱子是不劳动的。一个词里有两个否定的意思，很形象，又难听，还有回味，实在是创造的高手。以前哪位伟人说过文学家要从工人农民嘴里学习活的语言，这是对的。

在美国倒垃圾，是将厨房和房间里套在垃圾桶上满的塑料袋取下，系紧口，然后拎着那轻飘飘的塑料袋扔到屋外垃圾桶里盖上盖子。我们住的地方每周垃圾车来两次。早上七点不到，绿色的垃圾车轰轰地开来了，倒车时发出嘀嘀声，刹车时是特有的吱吱咕咕响，在拐弯的地方停几下，响几下，很有节奏，不会乱的。有时睡意蒙眬听见那刹车声，就知道是垃圾车到了。然后眯在床上，在脑里配合那刹车的节奏，想象收垃圾用的大塑料桶就要在水泥地上撞击出空空的回音，那声音也真的就跟着来了。

垃圾车在路尽头停下，两个站在车两边踏板上的精壮汉子跳下来，夏天穿圆领衫，头上系条布带子，用来挡汗的，胳膊多半露着刺青：一条蛇或者美女的一个部位。每人用绳子拖一个奇大无比的塑料圆桶到各家放垃圾的地方，一般在屋子侧面，有时在后面。工人掀开垃圾桶的盖子，把一个个鼓鼓的塑料袋抓出扔进大圆桶中，将垃圾桶盖子随手一扔，拉着大圆桶就走，桶底在地上剐出刷啦啦的响声，到了卡车前举起大桶将里面的垃圾袋尽数抖落到垃圾车后舱敞开的大铁嘴里。

工人举起大圆桶的动作让我想起卡通电视里吃了菠菜光着膀子的大力水手。 垃圾车舱里堆了各色塑料袋、旧家具、电脑之类的物件。工人扳动车侧的一个拉杆，车舱里一个弯的大铲斗轰轰升起，再降下来，挤压下去。我的心收紧了，只听见木头家具接榫处咔嚓折断，电脑屏幕玻璃吱吱碎裂和铁皮咕咕摩擦声。我脑子里出现了铁铲斗下各种肢体分家的惨象。等声音静下来之后，大铲斗再将体积变小的被挤压物推向车舱前部，后面又腾出了宽宽的空间。工人将大塑料桶扔进车里，站上车子的踏板，发个信号，车子又轰轰开走了。

那厚重的钢铁大铲的无情挤压让我看得想法多多，这是暴力这个词最形象的表达;任何日用品都在铁铲下粉身碎骨。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张半新的儿童钢丝床在大铁铲的推压下嗤嗤咕咕地呻吟变形，最后成了一团亮亮扁扁纠缠在一起的铁丝。

这些工人做事手脚麻利，什么都不是一回事，往车舱里一扔就完;收垃圾，眼里的全都是垃圾，不管是半新的打印机还是精巧的橡木婴儿床。钢铁吞吃物件的声音在他们耳里可能是一种不难听的自然之声。

这个国家的物质太丰富了，不算什么。他们做事好像不带心的，什么东西一时用不上就要“trash”。我来自比较珍惜物件的社会，看上去总觉不忍。一晃在美国住了十来年，也没法变。人过了思想形成期，有些想法就根深蒂固了。

这个社会讲究效率和省事舒服，至于物质的消耗，那不在眼里。

也许消耗(consume /浪费？)不一定是件坏事，多消耗物资才能刺激生产;多生产才能多就业;大家才能浪费(消耗？)更多的物资。这就形成了一个不知道是良性还是恶性的循环。也许良性和恶性这两个词里的“良”和“恶”字都有道德判断的意思，应该尽量保持客观中立才对。

又想，中国的惜物观念也不见得错到哪里去，现在不是讲回收利用吗？牛奶盒上都印有那个拐三道弯的再生材料标记。工业社会靠消费刺激生产，全球温室效应一年比一年感觉明显，虽然说冬天变暖了可以少扫点雪，少付点暖气费，皆大欢喜，但海水上涨，低地国家逐渐被淹，最危险的就是孟加拉国。那几千万人搬到哪里去住？

搬来美国吗？

(作者为纽约城市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