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环球时报报道 记者 林鹏飞 吴志伟】5年前,在西方媒体的报道里,一股“春风”吹到了阿拉伯世界。2011年1月14日,北非国家突尼斯首都爆发大规模反政府示威,大批民众涌上街头,最终迫使在位23年的前总统本·阿里下台,连串革命浪潮随即席卷中东,掀起震惊世界的“阿拉伯之春”。此后,埃及、黎巴嫩、也门、巴林、约旦、利比亚、摩洛哥、伊拉克、阿尔及利亚等阿拉伯国家,相继发生针对各国政权的抗议示威活动。曾经,这股被西方称之为“阿拉伯之春”的浪潮,寓意民主自由的新希望蕴含在这一浪潮之中。
而前不久,阿拉伯之春引发者表示后悔:突尼斯女城管法迪雅·汉姆迪,曾是那个点燃导火索的人。2010年12月,法迪雅·汉姆迪与水果小商贩博阿齐齐发生矛盾,当天下午,这位小贩在抗议无果后自焚身亡。由此,突尼斯的群众抗议活动愈演愈烈,并引起了其他一些阿拉伯国家民众的效仿。五年后,法迪雅·汉姆迪在接受采访时说:“有时候我希望我从来没有做过那件事情。我为这一切感到后悔。看看现在的我们,突尼斯人民依然深陷水深火热之中。”
媒体评论:
l “阿拉伯之春”一周年时,美国之音网站2012年1月撰文:在过去的一年中,阿拉伯世界的独裁者们一个个倒下,获得了自由的人民开始摸索着建立民主政体。在中东和北非发生的这场声势浩大的民众抗争运动,不但改变了当地的政治格局,也使世界其他国家的专制政权胆战心惊。在中国,随着阿拉伯之春而兴起的茉莉花革命在短短几周内就遭到当局的全面封杀。然而阿拉伯之春的经验却向世界证明:只要人民敢于挑战独裁者,自由和民主就能够实现。
l 英国《独立报》近期刊文:“‘阿拉伯之春’长期以来就是一个具有误导性的词语。这个词语让我们认为,当时我们看到的是如东欧国家一般从威权到民主的和平转型。这个不当用词,暗示着导致抗议的政治因素被过度简化了,而革命可能带来的后果又被过度乐观地期待了。5年后,很明显,革命的结果是灾难性的。6个主要的‘阿拉伯之春’爆发国家中的5个(除突尼斯),都导致了战争的加剧或更多的政治上的压制。”
l英国《经济学家》近期写到:像俄罗斯和伊朗一样,将‘阿拉伯之春’带来的失败结果归罪于西方决策者的‘幼稚’,成为一种时髦。
l法国《费加罗报》网站2016年1月14日:突尼斯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前代表、政治哲学博士米兹里·哈达德称,在各个地方,著名的“阿拉伯之春”在一些地方演变为伊斯兰极端主义的噩梦,在另外的地方则带来的是废墟和破坏。这也包括突尼斯。突尼斯被当作革命范例,还被授予了诺贝尔和平奖。但是,突尼斯在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外债激增让人目眩,经济垂死挣扎。“阿拉伯之春”摧毁的多于创建。
那么5年了,我们能看清“阿拉伯之春”了吗?“阿拉伯之春”来了吗?且看三位权威专家为您解读。
朱威烈 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名誉所长
贺文萍 中国社科院西亚非洲研究所非洲研究室主任
田文林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亚非所副研究员
【专家锐评】
“阿拉伯之春”波及的国度现状怎样?
田文林 “阿拉伯之春”波及的国家情况都不太好
“阿拉伯之春”波及的国家情况都不太好,北非的埃及和突尼斯是相对比较好。塞西推翻穆尔西上台,又进入没有穆巴拉克的“穆巴拉克模式”,这相当于放弃原来民主转型的道路,恰恰是用反“阿拉伯之春”的方式,勉强恢复了之前的稳定。但它仍然面临着问题,包括资金短缺、安全环境不佳,发展不稳定,还有和穆兄会的矛盾,还要打击IS分支机构,反恐的压力加大。
突尼斯在剧变之后,被认为民主转型的楷模,突尼斯全国对话大会还获了和平奖。但是剧变后,突尼斯的失业率比原来还要加重,经济增长也有所放慢。突尼斯人普遍怀念本•阿里时代,很多年轻人无所事事,所以参加IS的人数是阿拉伯国家中最多的。虽然它是相对状况最好的国家,但极端分子有相当一部分回流,所以安全环境比之前更加糟糕。
利比亚虽然组建了民主联合政府,但长期是两个议会、两个政府,处于四分五裂状态,石油生产也接近停滞。利比亚成为IS在北非活动的一个重要据点,而且是北非难民最主要来源和通道。利比亚本来是北非最富裕稳定的国家,结果现在变成了一个半失败和甚至是失败国家。
叙利亚陷入持续内战之后死了26万多人,1200万人无家可归,将近一半人流亡海外,成为最主要的向欧洲输送难民来源国。它国内也成为IS等各种极端组织的大本营,状况也不好。
也门换掉了当时的萨利赫政府,换成了现在的哈迪政府,但现政府的控制能力比较弱,也门局势也不是很稳定。从去年沙特空袭以后,也门的人道主义灾难、和基地、IS等组织在也门扩张也更加严重。过去不管怎样它基本是统一的,现在各种折腾后,国内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至今仍处在内乱中。
5年后,该如何评价所谓“阿拉伯之春”?
朱威烈 “阿拉伯之春”给了恐怖主义一个强势反弹的机会
现在所谓的“阿拉伯之春”弊大于利。其实这样评价是算客气的,在西方专家、学者的观点看,他们大部分对此持否定态度,因为总体上造成了中东阿拉伯国家的大倒退,一是所谓的“阿拉伯之春”之后并没有出现新的公共产品,也并没有早就一个大家都能模仿、学习的国家典范,反而是在多个国家动荡以后,整个地区也更加动荡、矛盾更加多元、恐怖主义泛滥、蔓延。二是所谓的“阿拉伯之春”给恐怖主义一个强势反弹的机会,当时主要代表组织是基地组织,最终基地组织也遭到了重创,奥巴马在打击本•拉登时的言论显示,美国打击恐怖主义最主要的是要确定美国本土安全,而不是要塑造一个稳定的中东。但阿拉伯的动荡之后,IS建立并扩大了地区的影响,现在反恐成为中东最主要的矛盾。地区局势总体来说更加复杂、变数更多。
贺文萍“阿拉伯之春”被中东分离主义者当做千载难适的历史机遇
“阿拉伯之春”有一些正面效果。首先,人们敢于表达自我了,埃及在穆巴拉克时期,表达都不行,现在可以动辄上街,免除了言论的恐惧。原来突尼斯秘密警察满天飞,那是强力压制下的稳定,才会爆发革命,那是不敢讲的稳定,不像美国那是人人敢讲、讲出来也没事的稳定。要达到那个状态,转型国家都还有好长的路。人们变得更自由了,现在突尼斯整天揪原来政权的腐败,以前什么都不能登,现在报纸、媒体言论都比以前要自由,它的自由是有了。
但埃及情况不同,一部分人有自由了,另一部分完全没了。比如穆兄会被打成恐怖组织,被追杀、判刑,连人身安全都没保障,他们情况更糟了。但是绝大部分国家整体的政治氛围好了一点,不过也有一个前提,就是那个国家形成了大体稳定。比如利比亚、也门,谈不上自由不自由,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就不错了。
除此之外正面效果几乎很少,除了讲话不用那么顾忌,要工作也没有。因为乱没有外来投资,又不能自己天天印钱,市场又没有东西。没有经济发展,就没工作,经济发展需要一个良性循环,发展的前提是稳定,成天换总统,天天上街,谁都不会来投资。
而负面影响则分以下几个层次。
首先,对自己国家而言,打乱了原有的政治进程,用急风暴雨式迅速终结,本来是要循序渐进的。埃及人在不要什么上很明确,在要什么的问题还没有进行明确讨论,没有共识。哗换一个穆兄会,发现干得不好,哗街头运动又把它弄下去,不管它好不好,弄下去的方式也是不民主的。到底在宗教和世俗之间走什么样的路,之前并没有大辩论和思想的洗礼。埃及这些国家革命来得很突然,又不是自己自发慢慢产生的,有外力的作用,比如欧洲债务危机、维基解密等导火索,原来的基础不成熟,首先在国内混乱,争权夺利,还有宗派矛盾等等,使国内发展进程中断,政治经济发展的政局不稳,有些勉强稳定,也像在走钢丝一样。
第二,对周边国家来说,要承受这些国家外溢的危机。而对那些更加控制不住的,比如利比亚,危机很快外溢,形成难民等问题。当然老百姓是最遭殃,发展进程被打乱,历史文物也遭殃,馆藏和遗产都没了。除了外溢,恐怖组织也加强对这些国家的渗透,国家一乱,坏的东西就容易进来。
第三,从地区影响看,它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横向倒过去,倒到中东。叙利亚扛在那,它没有很快倒下去,是因为有外力介入还有地理位置不同。俄、伊的调停,包括也门也是因为有沙特进来,形成了地区博弈格局,引起地区权力重新洗牌。
第四,更重要的不良后果,恐怖主义势力如“伊斯兰国”就是这几年出来的,就是因为这些国家乱了。苍蝇不叮无缝蛋,现在苍蝇围过来还叮进去,在里面做窝,“伊斯兰国”在这个动荡地带安营扎寨、招兵买马,形成对国际社会这么大冲击。总之地区格局重新调整,出现代理人战争和版面的重绘,还有一些国家的分裂趋势,像库尔德就想独立,正蠢蠢欲动扩大自己地盘,觉得这是它搞分离主义的千载难适的历史机遇。就像潘多拉魔盒,分离主义,恐怖主义这些全都飞出来了。
田文林 中东动荡的外溢效应明显,中东自食其果
阿拉伯之春的正面效果说一点没有,也不对。第一是打破权威,消除阿拉伯民众对统治者的畏惧心态,人们自我解放,恐惧心理明显消除了。第二,过去的长期高压,使得那些国家的社会生活、政治生活一潭死水,这种情况也有改观,有一定程度不合理的旧秩序被打破。第三,它也促使阿拉伯人思考新的发展道路,过去的路已经行不通,促使他们去探索新的方向,中东剧变就是他们的一种探索。
但是阿拉伯之春总体正面效果非常有限,负面效果才是主要的。除了刚才说的各国的实际问题,第一从阿拉伯国家内部看,各国国内政治中潜在的矛盾和表面化、公开化,危机显现出来。包括1、分权与集权问题,到底哪个好。民主化就是分权的尝试,但是很明显地在阿拉伯世界,分权带来的是教派意识复苏,导致民主的异化。福山谈到民主的先决条件,国家建构要先于民主建设,这一点阿拉伯国家没有处理好,一放就乱,一管就死,这是一个教训。2、世俗和宗教力量的问题。过去这些阿拉伯国家基本是世俗政权,剧变后一些政治伊斯兰势力上台,但是它们也解决不了问题,在埃及塞西之后又镇压这些伊斯兰势力,同样没解决实际问题。3、少数民族和多数民族,任何一个国家都有不同民族,在多数和少数民族权益之间如何维持平衡。4、还有教派问题,什叶派、逊尼派之争,在这个过程中也加剧了。总之,这些问题都是体制和面上的事,但更关键的核心在于,在国内政治转型问题上,对于走什么道、举什么旗,而阿拉伯国家谈得比较少。未来到底是走社会主义道路,走资本主义道路,实际到底怎么转型,他们也没想清楚。
第二,从地区层面看,原有地区秩序也因此解体。旧秩序已经打破,而新秩序没法建立,等于有破无立。这又衍生出一系列新问题。包括恐怖主义发展壮大,像伊斯兰国,还有分离主义,以库尔德为代表。地区秩序和地缘版图走向碎片化。
第三,从外部来说,对这次剧变,西方在中东剧变中是幕后推手,对剧变的发生、发展、走向,以及保留哪些国家和在哪些国家制造动荡,西方都是有倾向,有选择的。现在西方开始自食其果,中东动荡的外溢效应越来越明显,主要是两方面,一是叙利亚、利比亚动荡带来的难民成为搅乱欧洲大问题。二是恐怖主义扩散,除了巴黎暴恐,还在世界其他地方,包括中东之外的地方制造事端,这些都是从中东剧变开始的,也是跟西方有关的,他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5年了,“阿拉伯之春”还没来,怎么回事?
贺文萍 西方在反思搬起石头砸起自己的脚
阿拉伯之春一开始有人说它的爆发是美欧挑拨和策划的,但客观来说还是由于内部矛盾,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西方策划建立了秘密党组织,在街上打第一枪。原来还是自发原生的,只是后来起来之后,西方开始鼓掌喊好,会有一种外来煽风点火作用。
对阿拉伯之春的评价转变已经很明显了。即便是西方国家学者,开始把阿拉伯之春说成是推翻专制政权的民间力量,所以称为春,春是觉醒嘛。但现在不是一年两年,都5年了还是一盘乱局,越来越糟。连这些吹鼓手也早就哑巴了,也不吭声了,事实摆在那。西方在反思搬起石头砸起自己的脚,恐怖分子跑欧洲去了,自己也受害了,自己愤青们加入伊斯兰国了。他们在反思,阿拉伯之春早就不是正面含义的词了,就是阿拉伯之冬了,就是想怎么早点从冬天走出来,这是他们的考虑问题。即使不考虑阿拉伯国家,也要考虑自己的安全。前几天德国也遭殃了,科隆出事说是难民干的,默克尔也被攻击也不敢当仁慈大妈了,导致欧洲政治气氛向右转,国际反思成为主流。
阿拉伯国家更早,甚至在西方认识之前。当地人还能坚持五年吗?一年没看到好情况就受不了。跟他们座谈时一说阿拉伯之春,他们就很不高兴。街边老太太都不愿意再提阿拉伯之春,意思是过去了。
田文林 阿拉伯国家普遍出现反悔情绪
阿拉伯国家普遍出现对“阿拉伯之春”的反悔情绪,怀念本阿里、穆巴拉克时代,连突尼斯动荡的始作俑者都后悔,无论民间舆论还是学者都在反思。对这个问题,可以说懊悔比较多。西方也看到这个事实,从称谓上就能看出,原来是“阿拉伯之春”,后来说是“之秋”,“之冬”。西方学者们也在反思,民主化为什么不能拯救中东,他们越发认识到事实没那么简单,在变得清醒和理智起来。
除了反思,“阿拉伯之春”还留下啥?
朱威烈 阿拉伯国家来说都不排斥要改革了
现在,这些阿拉伯国家来说都不排斥要改革,这些阿拉伯国家整体的动荡显示对了民众对现实不满,对社会制度、经济制度、政治制度有很大怨言,经济问题可能还是这些国家内部的根源。这些问题到最后,只有通过改革去谋求发展,现在这个观念倒是在这些国家里形成共识。所谓的“阿拉伯之春”也留下了一个教训,国家的稳定还是非常重要的。
贺文萍 年轻人要有上升通道,社会不能固化
首先,对一个国家来说,不能光看经济一个面,一个指标。就从经济层面来说,也要看整体,是不是不公现象很严重,一边挣好几亿,一边没有钱,说人均GDP还不错。要关注社会平衡差距,要强调社会公正和机会均等。特别是年轻人,他们国家的年轻人大量失业,没有前途和希望。这些都是警钟,要注意年轻人要有上升通道,社会不能固化,否则他们看不到希望,要有机会、就业、希望,就是社会发展公正性和均等性。
其次,要有积极向上的讨论问题的氛围。同时,社会要有互相信任,社会文化的培育。文化培育和经济发展也要互相配合。
田文林 国家发展要统筹改革、发展和稳定三者关系
我认为“阿拉伯之春”留下最深刻的东西是,一个国家要发展,就要统筹改革、发展和稳定三者的关系。稳定是最基本的,没有稳定什么事做不了。但没有发展,稳定也谈不上。过去阿拉伯国家是只强调稳定,不注重改革和发展。但中东剧变后,他们走向另一个极端,只有改革,却忽视了另外两者。简洁地说,中国的发展比较成功,也是兼顾了三者。
(环球时报评论部 林鹏飞、吴志伟采访 吴志伟整理/采访内容未经专家审核)